旧时月色
■赵佩蓉
这个月夜,一大片浮云奔涌,汇聚成梯田一般静默的云层。万家灯火的街道上空,隐约的大半个月亮,又轻又黄。我驱车往几公里之外的老家,去看婶子。
婶子平躺在木床上,她的双眼闭着,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面皮好像搭在颧骨上的一张枯黄色的旧布。
“阿婶,阿婶,你好点么?”我柔声唤她。她努力睁开疲倦的眼皮,目光呆滞地望着我。她欠了欠上身,大概是想打个手势招呼我。终究,她微抬起的雀爪一般的右手迅速地耷拉下去,瘫在大腿的一侧。张开的嘴吐不出一丝声音。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我看到一个健壮的生命一点点被绝症侵占。
一年前,婶子明显感觉双肩胛疼痛,浑身酸乏,连走路都觉得吃力。家人也没放在心上,只安慰着可能累着了,歇一歇,进进补,也许就缓过来了。她照例早出晚归,在一个鞋厂谋一份活,直到有一天突然晕厥,被紧急送往医院。容不得侥幸,CT清晰地显示脑部占位性病变,伴随静脉血栓。家人手忙脚乱地联系了上海的华山医院,婶子得以接受了脑颅手术。我去看她时,她的鼻孔插着输氧管,锁骨偏上插着输液管,腹部右下方插着导尿管。她像一张薄纸片贴在金属病床上,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入夜了,月光洒满了病房外的大半个休息区。米白色的抛光砖地板上,异乡的明月孤零零地晃着,微微荡漾。我独坐的身影在摇曳。我想不明白,灾难何以偏偏选择了我的婶子。
婶子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出名的手艺人。她在娘家学得绣花的活。印象中,除了农忙必须出去帮工,她总在堂屋架起绣花棚,终日端坐着。她穿针,她引线。我看她在白色的麻布上,绣出胖胖的紫葡萄,绣出妖娆的红花朵。晴朗的夏夜,婶子拿出一盏点灯,一边干镂空抽丝的杂活,一边唱起小调:八月里来秋风凉,孟姜女窗下绣鸳鸯。针儿扎在手指上,线儿绣出的是万喜良……
隔十天半个月,婶子会到镇上交出绣好的花布,带回来一笔工钱。每次,婶子会买一些零食来犒劳我们三四个孩子,有时分几粒“什锦糖”,有时分几根“小糕干”。
那些美好的旧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对那个被称作“恶性肿瘤”的疾病缺乏必要的了解。她更不会理解需在显微镜下才可窥视的病变细胞不断分裂,是可以毁掉脏器摧毁性命的。她很积极地配合治疗,甚至安慰每一个去看望她的亲友,到大医院开了大刀,挂了很多很多盐水。
婶子更多地躺着,身上的肉瘦尽,呼吸微弱,时常昏迷。7岁的孙子在边上,怯怯地唤她“奶奶”,她才坚强地撑开眼皮,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渴盼。清醒的间隙,她很认真地交待身后的事:那身衣裳,要大红锦缎的。枕头底下压着的几张钞票,是留给孙子读书的。所有的亲友,自觉排好班次,一边服伺婶子,一边观察着她的变化:面色越来越灰了,瞳孔有点散开了,双脚渐渐有了冰意……
出灵那天,我听三叔平静地叙述着一年来熬过的每一个漫漫长夜。诉说有些断续,我只有倾听,倾听企图用金钱挽留生命的希冀,倾听对日益迫近的死亡的束手无策。很长的倾听里,我听见生命像尘埃在飘零,飘零。
婶子被安置在向阳的山坡上。墓碑上的笑容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