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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生活

和一块土地厮守

  ■赵佩蓉

  父亲退休之后,向附近的农民谋得一块杂地。我们得以与一块土地欢喜交集。

  朔风起时,父亲砍了蓬草,在杂地一角点了一把火。火苗“噼噼啪啪”蹦蹿,待精疲力竭,就堆出一丘草木灰。将草木灰耙开,覆上干枯的茭白叶片。此之谓养地。过了春,草木灰肥了土质,成了杂地的基肥。

  惊蛰过后,地门打开。新生的力量从泥土中迸射,种子在温润地气的推动下发芽。黄瓜秧怯怯地探出对称的两片初叶,迎接春晖的第一次照拂。清明前后,出落得亭亭有致,有寸把高,透明的茎秆,似乎要满溢出绿色的汁液。我们隔三差五地将瓜果的皮壳、蔬菜的残叶送到菜园,护在黄瓜的根部。

  个把月后,黄瓜长得近尺高了,茎枝伸长,抽出肥厚的三角形叶片,叶面布满白色的硬糙毛。我们找来竹竿,买来塑料绳,小心翼翼地插架、绑蔓。劳动一旦进入主动的状态,完全是享受。父亲忘记了腰腿的不适,在黄瓜地里一站就是个把小时。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黄瓜开出嫩黄的圆筒形小花。簇生的雄花,花梗纤细;单生的雌花,花梗粗壮。每个晨昏,父亲徘徊在地头,有时掐去过细的卷须,有时细数刚垂下来的幼瓜。在父亲一日数次的注视中,幼瓜逐渐褪去尖细的毛刺,稳重成深绿的长棍状。第一根黄瓜摘下,父亲折成三截,我和母亲分得大半。父亲咬了一口,不停地问,是不是比超市买的好吃。“确实松脆,也鲜甜”,我和母亲异口同声。自己劳动所获的成果,给我们的唇齿带来奇异的口腹享受。这一年夏天,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地里采摘成熟的黄瓜。我们的邻居多次得到赠予。大家的夸赞和感谢,更坚定了父亲和我伺弄这块菜地的决心。

  番薯是入梅后扦插的。土地疏松后,父亲将菜园匀成窄窄的垄行。父亲负责隔一两尺地挖一个穴。我负责往每一个坑里浇一勺水,再撒一小撮复合肥。父亲再往坑里埋下一节番薯藤秧,用锄头压实地面。

  端午前后,番薯藤贴着地面长出蔓。它们互相缠络,迂回前进。父亲嘱我和他一起翻藤。我们沿着沟垄,将旁逸斜出的茎节扶正。分枝过旺,我们会摘取一把,带回家。又嫩又肥的茎,褪了皮,折成寸把长,一点盐,几瓣蒜,几片姜,爆炒,是绝好的下饭菜。如果放一绺细米面,一青一白,相互映衬。那个味道呀,是清新的大地的芬芳。

  其实,我对江南山野间极平常的番薯,是有很多记忆的。小时候,在乡村,番薯长藤了,繁茂而阔大的藤叶。表姐常常带着我,到山园地里将长藤摘下来,束成一捆。在木墩上切断,滴着白色浆液的植物便是猪的美食。表姐也会将细长的叶柄,认真地折成一节一节,连而不断,做成耳坠、项链,挂在我的耳朵上、脖颈上。我的皮肤与大地的气息亲密接触。一不小心弄断,马上又折,重新挂上。凉凉的绿意,渗出来,酥酥地痒。哎,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现代人,愚蠢地隔绝了大地宽厚的地气滋养。

  立秋之后,番薯的藤叶,“噌噌”地长。藤叶的光泽,幽暗而饱满,含着喷薄的力量。生怕藤蔓过于茂盛影响了产量,父亲再三请教了内行人,决定掐去一部分藤蔓,促使块根膨大。

  植物有自己的钟表。立冬前后,藤叶开始枯黄。像受孕的肚腹,渐渐膨胀,垄行裂开了缝。土地稳稳地承托着硕大的根块。择一个晴朗的日子,父亲将藤叶薅去,找准植株的间隙,小心翼翼地下锄。我和母亲跟在后面,将果实按照大小分类。那些光洁的大块,分装成很多个塑料袋,各送一份给小区里上下几个楼层的邻居。有一个阶段,我们这一幢的楼道里,时常能闻到番薯米饭的甜香。

  可惜,城市建设不断推进,我们的那块菜地被围起了高高的广告牌。我们的田园劳作不得不宣告结束。我再也没有闻到众多植物鲜活的气息。


浙江工人日报 生活 00003 和一块土地厮守 2022-01-05 2 2022年01月05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