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玲莉

　　临时搭成的戏台之上，他，白孝文，解放后第一任滋水县县长，坐在主席台正中，对着深深低下头去的他，黑娃，这个昔日的同乡、同桌、同僚，今日的死刑犯，作着最后的审判，一串枪响，一切尘缘灰飞烟灭。

　　合上《白鹿原》，我的耳边似乎有高亢悲壮的秦腔飘来，争强好胜、争权夺利的一幕幕戏剧退场，唯有朱先生赠予黑娃的最后一幅题字——“学为好人”久久回荡。

　　黑娃人生的觉醒从一颗冰糖开始，这块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它唤起了黑娃心底的欲望和野性，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当鹿兆鹏给他比冰糖更好吃的水晶饼的时候，他一咬牙扔掉了。因为他知道兆鹏不可能每天都能拿冰糖和水晶饼给他，富人向底层人的偶尔施舍宁可不要。他第一次体验到了人和人的不一样，哪怕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

　　黑娃父母的婚事是白家出钱一手操办的，自打黑娃能听懂话，就被父母不厌其烦地念叨，要感念白家的恩德。祖父在白家干了一辈子，父亲鹿三是白家多年的长工，黑娃在白家割草帮工，上学的机会也是白家给的，所以他一直藏着深深的自卑。进入白家的院子让他紧张和卑怯，他嫌白嘉轩的腰挺得太硬太直，讨厌封建道德伦理条条框框的束缚，更不想过祖辈给他留下的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不再寄人篱下，不再低人一等，这大概是黑娃一生的执念。

　　鹿家兄弟有着深眼睛和长睫毛，让黑娃感到亲切。在黑娃带着田小娥回村不得进祠堂拜祖，被父亲撵出门时，鹿兆鹏却赞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这让低谷中的黑娃觉得遇到知己，所以他投桃报李，心甘情愿地跟着兆鹏烧粮台、闹农协、搞暴动，事败后也是拿着兆鹏的条子去投奔习旅。黑娃讲义气，他的干练与机敏似乎是与生俱来，在沦为土匪时，也是很快被加冕为二拇指，多次救助兆鹏于危急。

　　后来，他受降招安，戒烟成功，娶回识书达礼的高玉凤，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的黑娃鹿兆谦走进了白鹿书院，成为朱先生的关门弟子，他终于和白家兄弟、鹿家兄弟一样，可以在白鹿书院读书，只是花费了近乎一辈子的时间。

　　如果说黑娃从桀骜不驯、劣迹斑斑到脱胎换骨、浪子回头，是由黑转白的过程，那么从满脑子宗族礼制的维护者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白孝文就是由白转黑的典型。

　　白孝文，作为“耕读传家”的白家长子，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要接过父亲的衣钵，长大后顶门立柱。永远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神情的白嘉轩从不骄纵孩子，偏食说断就断，几乎没有背过抱过孩子，更不会像一般庄稼汉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逛会看戏。无论是言传还是身教，孝文时时处处受着父亲的点化教育。在潜移默化下，白家孩子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羁的举止言语，明显地有别于一般乡村青年自由随便的样子。

　　而孝文比孝武更机敏，外表上更持重，处事更显练达，完全就是父亲的翻版。他已经被确立为白鹿两姓族长的继任人，他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的几件大事树立起威望，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

　　可是，在鹿子霖的策划下，他跟着小娥进了砖瓦窑，一脚踏进暗黑世界。做下丢脸事羞了先人的隐秘被发现，乡约族规施刑之刺刷走了他最后一点道德的束缚，他任由欲望摆布，彻底放飞自我。纵欲、抽大烟，卖地、卖房，饿死了媳妇。不肖之徒白孝文最后沿街乞讨，差点饿殍卧道，直到在鹿三的言语刺激下去抢舍饭，在鹿子霖假惺惺的提议下去了保安队。

　　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白孝文迎来了生命中另一个辉煌的开端，他要抓住权力，不计手段地往上爬。他从文秘书手到一营营长，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成功招降土匪，取得政绩。后来起义时狠绝地打死了张团长，抢了黑娃的首功，终于当上了县长。他像一只公鸡，早已啄破曾经哺育自己的蛋壳，成为混进革命队伍的厚黑人物。他喜欢权力，因为权力可以兵不血刃地取人性命。金盆洗手的黑娃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被告发被处死是必然的。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黑娃被杀，虽然有令人惋惜的部分，但并不算冤枉，毕竟他的手上确实沾有多条无辜人命。白孝文一时得意，也未必笑到最后，热衷权力的争斗也终将被权力吞噬。黑变白，白变黑，两种相反的人生，在不断的时空转换、交错中演绎，令人唏嘘。

　　渴望出人头地，渴望掌控权力，渴望被看见，纵观黑娃和孝文的过往，他们都曾经或正在被自己的欲望裹挟。“一切需要和欲望都含有缺乏”，那么他们缺乏什么呢？我觉得有平等，有尊重，有爱。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父母一直扮演着权威，早早为他们划定了人生之路，而没有俯下身来倾听，也吝啬表现亲子间的亲密。孩子有了叛逆之举，稍微偏离既定轨道，就厌弃之驱逐之，与自己标榜的道德作着迅速的切割。难道他们自己就没有一点错处吗？

　　人性复杂，原生家庭、后期的教育、周遭的环境，都会对我们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熔炉，不断地锤炼着我们，有的人百炼成钢，一个人活成了一支队伍，有的人失去了棱角，变得圆滑世故。我们一路努力，不断向前，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自己内心的坚守，那里有爱有善良有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