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亲历一场陪护
○翁建飞
父亲年轻时拨打算盘占据十里八村的霸主地位,他的中指、食指和大拇指三个指头的进退之间,清清楚楚地把生产队收获的谷麦柴禾按劳分给每户家庭,也为陶器厂的制坯师傅月结计件薪酬。我猜想,如果年轻时的父亲处在当代,那么,他会是一名计算机能手。
没账可算的岁月,父亲把大把的时间用在了稼穑的侍弄上,过着他自己觉得很享受、很满足的日子。
料想不到,这个多事之春的一天傍晚,家人微信告诉我,父亲CT检查为脑出血,准备住院。当时我挺担心的,尽管父亲平时身体尚属健康,但毕竟年至耄耋,经不起折腾。之后又收到信息,说病情不是很严重,医生建议保守治疗。这样,我的心就放宽了些许。
我是翌日上午抵达父亲治病的医院的。推开病房,见母亲陪护在父亲身旁,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打着吊针,床头上方放置的心电监护仪随着几条蓝波的流动嘟嘟作响,我喊了一声,父亲有应答,也认得出我,这让我感到庆幸。
从父亲住院第二天起,我接替了母亲夜间的陪护,又劝她别再送餐了,吃饭问题在医院食堂解决。可母亲执意要送,我拗不过。接下来的两周,母亲每天一早从5公里外的居家,乘坐公交车给父亲送来早餐,风雨无阻。父亲和我的中、晚餐,有时弟弟、弟媳送来,有时从医院食堂买来。
我没有竭力阻止母亲送餐的理由有二:一是母亲虽然年至八旬,但身体还算硬朗,记忆力也不错,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有24个词儿组成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全部内容,不用担心她上错车、摸错路;二是父母双亲每天彼此见上一面,聊几句天,心里会觉得格外踏实。
病人有时的奇想远超我们的预估。有一天,父亲想吃一种带酸味的东西,可就是叫不出名称来,所幸母亲猜对了,那是话梅,之前我的侄女买来给他吃过。当晚,我到医院内的超市购买话梅,一问售货员还真有,满足了父亲的味蕾。
住院进入第6天,医生撤走了吸附在父亲身上的与心电监护仪相连的“导线”。如释重负的父亲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怎么有这种毛病的,我连你妈的名字都写不出来了,我自己的名字倒是能写出来的。”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其实也懂得爱情的,他用一种想象的方式表达对爱人的念念不忘。我边解释边安慰父亲:“脑子受伤了,一时写不出名字正常的,等慢慢恢复了又写得出来了。”此刻,我的脑海里跳出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一句诗:人老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于父亲,可谓最真实而贴切的写照。
由于长时间输液,父亲的排尿量比平时大为增加,接尿、倒尿成了陪护的“要务”,尤其是心电监护仪没撤前,父亲排尿都需在床上解决,每晚我都是在提心吊胆和矛盾不安中度过,一面怕噪音袭扰难以入睡,一面又唯恐自己睡得过沉耽误父亲解手。可也许是因为我浅睡易醒,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心灵感应之说,父亲夜间每次解手的动静,睡在一旁的我几乎都能及时作出反应。
父亲和邻床病人床头上方各置有一台心电监护仪,昼夜不停地发出嘟嘟的提示声,白天不觉得刺耳,但到了夜深人静时却特别明显,搅得我很难入睡,常常是身心陷于极度疲惫才进入半睡状态。有好多次,刚入梦境,值班护士推门进来测血压、监督病人翻身,又被吵醒。夜间陪护简直是一种煎熬,是推不到位的长镜头,漫长、缓慢、苦涩。
“生活苦吗?嚼嚼咽了!”电视剧《人世间》中的这句经典台词,不折不扣地为我所遵循。我告诉自己,绝不辜负父亲对我那份恩重如山的养育,那种感召心灵的思念。
母亲在我退伍后,跟我透露过一个秘密:我当兵的第一年,吃过年夜饭,家里照例备炒一些花生、瓜子、蕃薯干之类的“年货”,母亲握铲翻炒,父亲则在灶间添柴烧火。炉火映照间,母亲发现父亲脸颊上挂了两行泪水,便走近问个究竟,父亲哽咽着回答:“我想建飞!”我听后特别感动,泪水差点儿涌出眼眶。
家人见我昼夜陪护很辛苦,提出替换两天,或者请个护理。但医院只许办两本陪护证,母亲和我已经办了,就不能再办了。至于请护工的建议,我没采纳,我深以为再好的护工也无法替代亲人的陪伴,而亲情的温暖与慰藉恰恰是疗愈疾病的最佳方剂,况且父亲没有基础病,我对他的康复颇有信心,住院时日不会太长,熬一熬就过去了。而事实上,经过两周的治疗,医生准许父亲出院也正与我的判断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