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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读书

尘埃从未落定

  ■童鸿杰

  陈年喜的《微尘》,是我去年秋天参加一次同读活动时无意间发现。

  做过十六年的矿山爆破工,陈年喜一直在书写,书写普通工人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书写人世间不可预计的悲欣。他的语言简练,含着泪的幽默和风趣在字里行间。有评论说,他的文章,打破了散文写作的边界,有一些小说的特点。

  小说的写作,有时空的观念。“写作小说,就是如何处理人感觉到的意识、心理和记忆所构成的时间。”结合这句名言,陈年喜的文字,如他自己所说,“是时间风尘的证词,是对消失的、存在的事物的祭奠,献予逝者与生者,献予消失的、到来的无尽命运和岁月。”

  《我的朋友周大明》,是这本书的开篇,记录了作者和朋友相处的三年。日出日落,星光明灭。那一千多个日夜,他们一起赚钱,一起赔钱,一起看过高山上的小花,一起淹没在灰蒙蒙的尘烟中。到了结尾,他把朋友的死亡,写得悲痛哀怨。纸钱零落,喇叭声咽,真的是满腔思念。

  小说,也很注重空间。这本书,是时间的河流绵延,也是用十五万个汉字构成的广袤空间。在陈年喜的笔下,秦岭腹地,峡河深处,蜿蜒的矿井里,那些生死一线,都为你呈现。从南疆到北疆,从青海到内蒙古,从高原到平原,地老天荒,日出月落,他有多少亲朋好友消失在这充满尘土的世界,余海,浩子、张亮、朝子,那一个个代号背后的名字,那一段段不能回避的往事。往事并不如烟。

  细细回想,二十几年前,我们村里也有采石场。爆炸的声音,真是天崩地裂,巨响过后,山岙里出现滚滚白烟。然后,听到“嘚嘚嘚”的声音,传到山的这一边,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奔驰在眼前。采石场有一条坑洼的道路,从山里通到村前。那时候去上中学,起得早,我看到拉满石头的卡车,从山道上下来,两股金黄色的火光,照射着我,也照射着密密麻麻灰色的野草。车子开过,挥之不去的尘烟,弥漫在我的身旁。

  原本我们村里有一家理发店。姓雷的丈夫,手艺高超,他妻子会做美容,店里一起帮忙,两个人日子过得安康。后来采石场对外租赁,丈夫动了心,与人合伙承包。过了一年,炸石头的时候,违规操作,出了事故,有人死亡。死者家属一直来闹,最后赔了几十万才算私了。再后来,那家理发店也倒闭了。

  “记下这些尘埃,是对自己的一点儿交代。”在威力巨大的炸药面前,人的生命如草木似蝼蚁,枯荣幻灭,但陈年喜选择用生命书写,情真意切。书里有两篇文章,《不曾远游的母亲》、《父亲这辈子》,如巷道里的岩石虽外表粗糙,却又饱含温度,令人思考。

  “母子一场,她为你打开生命和前程,你揭开她身后沉默的黄土。”看着作者的话,同为70后的我,也想起自己的母亲。三十多年前,家家户户要烧大灶,但是各个村的山林都管得很牢。那年过冬前,母亲带我砍柴,不小心到了邻村的山上。我看到那里灌木好,就砍了一些。“偷我们的柴,抓起来!”还没等我把柴背上,有两个凶狠的男子冲出来,要把我捆绑,我很恐慌。母亲为了我,苦苦哀告,在对方的羞辱中,说尽了好话,还交出了绳子和柴刀。那一日,母亲搂着我时流下的眼泪,我永生难忘。

  “我写作,因为我有话要说。”这句话,说得好。但一个作家,怎样说话,很重要。陈年喜摒弃了散文中的过度抒情,把生命中的岁月,浓缩为散文和诗篇,让我们阅读时,时而后背发凉,时而双手攥紧,时而又涕泪交零。那些春风中的温暖,冬雨中的凌厉,在最后一篇文章,《一个人的炸药史》里,完美呈现,于是,我缓缓掩卷,眼前满是画面:

  一个爆破工,在透着微光的矿洞里操作风钻,钎杆转动,岩石上火花四溅。几十公斤的炸药,把他打下的深孔全部填满。起爆器摁下,山石炸裂。他被气浪冲到一边。他想举起手臂,但是浑身无力。他想要冲天一喊,但是张口无言。“活着就好”,一个声音隐约响起。他努力睁开了眼睛,细碎的云在飘,散开又归拢,归拢又散开……

  那是炸药的残躯,也是文字的尘埃。

  尘埃从未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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