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里的“人世间”
■翁建飞
多年以前,我积累的几本见报剪辑本中,有多条“社会新闻”发掘于医院,或者跟医院有关联。所以我纯粹地认为,采写“社会新闻”,上医院是一条“捷径”,只要你肯踏进病房,生离死别、悲喜交加的冷暖故事尽在其间,一抓就是一大把。
而我这次上医院,不像以前那样“蜻蜓点水”式地采访完某一事件或者核实一下某个细节就匆匆告辞。我的父亲因非创伤性脑出血住院,我去做陪护,一做便是两周。此间,我自然也成了病区内上演的“社会新闻”群体中的一员。尽管角色转换,但一点也不影响我与你分享住院部里那现实版的“人世间”。
陪护父亲住院的第二天清早,我提着热水瓶来到开水间,一位约莫40岁开外的妇女正用吸水拖把利索地拖地,看见我和其他几位前来打开水的病人家属,她立马嚷嚷开了:“喏喏喏,你们看看,真没有素质,又有人随手将‘瓶脚水’倒在了地面上,万一病人或家属不小心滑跌了怎么办,又得是医院的责任……”“你批评得对,大家是要注意一下。”我应和了一句。抬眼扫视,见一只供人倾倒茶叶水的水槽就在离电热开水器三步之距的角落,可就有个别人贪图方便或视而不见。返回病房途中,我回味着刚才这位工作人员“热辣”而不失正能量的话语,觉得她的性格还真有点像电视剧《人世间》中的曲秀贞,立场坚定、刚正不阿,令人折服。她恰到好处的“发急”,既提醒了病人家属,也维护了医院的秩序。我们的生活空间需要听到这样的声音,需要有这样耿直不屈的“红管家”。
后来,这位妇女来到父亲所住的病房搞卫生时,我仔细打量了她所穿工作服上的标识和挂牌,方知她姓章,是受第三方公司派遣的一名护工,护士站里的小姐姐们亲切地称她“章阿姨”,叫唤她的频次之高远远超过主管自己的护士长。
与章阿姨那种心直口快的泼辣性子相比,47床住院病人寿大妈不听亲人劝阻被汽车“撞”进医院,则缘因一种叫作“犟”的脾性。
有天下午,我走出病房透透气,瞅见一位大妈正在护工的搀扶下,沿着走廊的扶手做腿脚迈步的康复训练,一旁停着一辆轮椅,轮椅的一侧靠着一根拐杖。老人家走累了,回到轮椅上歇息后继续练。我颇觉好奇,便走近询问,得知大妈姓寿,年逾古稀,常常一手挎一只菜篮,另一只手提一杆秤,乘坐公交车10多公里,将自家田间地头种出来的蔬菜瓜果拿到城里兜售。城里私自设摊城管要干预,寿大妈就同他们玩起“躲猫猫”的游戏。闲聊着这些斗智斗勇的经历,连她自己也不时地笑出声来,察觉不到她有任何的内疚与后怕。
家里人担心她年纪大了上车下车又穿街走巷不安全,三番五次地阻止她进城卖菜,但始终无济于事。有好几次,寿大妈的女儿打听到母亲的落脚地,便悄悄地托人买走母亲篮里剩余的蔬菜,为的是让老人家早点回家。谁料,尝到甜头的寿大妈更是“变本加厉”。而她没估测到的是,祸端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那天,寿大妈照例进城兜售蔬菜,却不慎被车剐倒,导致肋骨骨折。由于手术后长期住院,落下了腿脚不灵的后遗症。
寿大妈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劳作,一次次地“冒险”,无疑跟钱有关,但也不完全是为了钱。记得有位作家在给他的女儿的一封信中写道:生命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浪费,你需要判断的仅仅在于,这次浪费是否是“美好”的。在寿大妈看来,黑土地能种出庄稼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进城做买卖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蔬菜瓜果能换取钞票又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她甘愿为美好而“浪费”生命,而且是全力以赴的那种愿意,那种执着。倘若减去20岁年龄,寿大妈也许会是一位种菜、贩菜的网红商人。
提及卖菜的收获,寿大妈不以为然,还怪自己“低能”,“我们村阿萍他们真叫‘有货’,他们培育菜秧、菜苗卖给城里人,一捆十株,每株卖一元,十株就是十元,生意好时一天收入上千元。”她说,同他们一比,我这点“出货”真算不了什么。听得出,她的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不甘,一种出院后“重操旧业”的决然。
她让我想起一位不愿宅家、热爱旅游的大妈的铿锵誓言:我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愿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人生旅途,各有各的向往,各有各的活法,即便是上了年纪的大妈。
后几日,父亲的病情有所减轻,“降格”转到了其他病房。第二天傍晚,一位同样患非创伤性脑出血的男性病人,由两名护士及病人的母亲和妹妹一道推进父亲先前住过的病房。病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体态魁梧,但意识不清,双手被纱布条捆绑在病床两侧的栏杆上。心电监护、吸氧、输液、插管……危重病人该有的“武装”,他从头到脚全配备上了。
待暂时安顿好病人,护士让病人的妹妹到护士站工作台办理签字手续,妹妹迟疑了一会,又转过身去叫母亲来签。这不经意间的举动微妙而复杂,透出亲情之间一种血浓于水的不可承受之重。
而此时,医院突然停电,唯有几处应急灯依然亮着。站在离护士站工作台不远处的我,赶紧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上前一步替签字的病人母亲送去光亮,并安慰她:“不要急,慢慢来。”老人家戴着口罩,虽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但双眸满含忧伤,其内心的痛苦挣扎可想而知。她右手哆嗦着签字,嘴里喃喃低语:“我也难决定,手术到底要不要做,万一变成植物人……”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医生与病人家属之间的沟通有了定向——手术治疗。
随后几天,父亲出院了,我当然也离开了这个不宜久留、不断生长“社会新闻”的地方,心里却总是挂念着那位浑身“武装”得令人怜悯又有些恐惧的病人。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与同一病房的护工通了电话,从他口中得知,病人已转至康复病区,表明手术成功,事随人愿。
生死往往只有一步之遥,救回来的躯体让生命变得格外具象而生动,闪耀着爱的光芒。我想,病人家属该向医者“为可能,尽所能”的辛苦努力而致敬,也该为自己在亲人生死攸关之际所作出的正确抉择而庆幸,母亲庆幸没有放弃儿子,妹妹庆幸没有撒手哥哥。重生,活着;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都说医院是一个能阅尽百态的“人世间”,确实,亲眼看见、身临其境则感受尤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