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卢江良
曾在多年前写的一篇散文《失去梦想的手指》里,描述过自己手指的形状“白皙、均匀、细长”。应该说,我的这双手的形状,是遗传我父亲的,只是他的皮肤较为黝黑,手指虽也“均匀、细长”,但并不“白皙”。
在我的记忆里,我与父亲曾很多次坐在一起,翻看各自和对方的手掌,为自己拥有一双“秀手”而自豪。我们一致认为,长着这样一双手,是不合适干重活的;干重活的手,要十指短粗,手掌厚实,且长着老茧。
由于长着这么一双手,我高考落榜后,尽管没进过高校深造,然则通过写作这条途径,最终“逃离”农村,成了从事文字工作的城里人。而长着一双相同模样的手的父亲,显然没这般幸运,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
不过,在农村的父亲,他的那双手并不一直干重活。最初,他的手持教鞭和粉笔;随即,握了十五六年大型拖拉机的方向盘;有个时期,他还拿过漆刷、刮刀;之后,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先后在矿山和工地,记账。
当然,父亲的手,也干重活。在做好“正业”之余,他与母亲一起下田地。他比差不多年纪的农民少干近二十年的农活,我家田地的收成却比村里其他人家的好。此外,他还让母亲做帮工,改造了好几间脚屋。
关于那些脚屋,我在《充满乡愁的脚屋》中曾描绘过:“修缮好的脚屋,纵然墙面并不平整,细看每一处,却是那么别出心裁。”这些皆出自没学过一天建筑的父亲的手。其他手艺,除了驾驶拖拉机,均系他自学。
确实,凭着父亲的才智,他的那双手,本来用不着干这些的。在他十五岁那年,因为出色的绘画天赋,就读学校的七位教师来他家,要保送他上省城的一所美院,因为家境贫困和祖父的不理解,让他错失了良机。
后来的岁月里,父亲又遇到过好几次契机,终究都选择了放弃。从他二十岁那年,跟同龄的母亲结婚后,不到五年时间,便有了大姐、二姐和我,加上当时还需共同赡养年迈的祖母,根本容不得他顾及自身的发展。
等我成年后,了解了他的往事,曾提议他重圆旧梦,可断裂已久的翅膀,哪还飞翔得了?或许,父亲早谙此理,所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对我孩提时学业上的严厉和成年后事业上的支持,都足以佐证。
此后,我每当看到父亲的那双手,总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愧疚,觉得他的那双手本来可以握着画笔的。由于父亲的极度责任感,以及对我们的深爱,他选择放弃自己的追求,长年累月地干着与他那双手极不相应的活。
那种时候,我总提醒自己要努力些,在事业上能走得更远些,一则能够弥补父亲未圆的梦想,多少使他感到些许安慰;二则改善我们的经济条件,让父亲的双手能够闲下来。然而,对于后者,其实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特别是父母步入古稀之后,我曾无数次如此设想:等自己退休了,就时不时地回老家去,或将父母接到杭城居住,那时他们已年过八十,走路必定有些踉跄,我就牵着他们苍老的手,出门晒晒太阳、乘乘风凉……
可是,我终于没能等到牵上父亲手的那一天。2020年5月上旬,父亲因病在医院就诊。深深地记得,父亲转至血液科病房时,已没有多少知觉,我陪坐在病床右侧,握起他摊放于床沿的手,目睹着奄奄一息的他,不由得心如刀绞。我低声鼓励:“爹,您再坚持一下,您再坚持一下。”忍不住泪如雨下。
也许,父亲还有一点点知觉,他感知了我的哭泣,那只手便蓦然挂了下去。因为自从成年至那一刻,我从未在人面前哭过。而那刻的哭泣,使父亲明白将意味着什么,便再也没有信心坚持下去。这让我后来无比悔恨。
抢救了13天,被告无治。将父亲送回老家的那天,整个下午我都握着他的手。那是一双黝黑而浮肿的手呀,让我感到那么陌生,可又是那么熟悉。直到傍晚,因操办后事需要,在亲戚再三劝说下,我才不舍地松开。
父亲的手,就这样远我而去。在之后的日子里,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会无数遍地回想我们翻看各自和对方的手掌的情景。我想,这样的时刻,不可能再重现。但父亲的手,已被我的心紧紧握着,永远不会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