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烟火
——读《我们仨》
■施波
手捧《我们仨》,读至尾声:“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就因这一句,掩上书,我难以掩住满腹的惆怅和感伤。
我的家在何方?我的家应该在遥远的湘江边,那个叫安仁的小县城。父亲年轻时偷偷离开这里,怀着一腔热血,意气奋发从了军。后来遇到了爱情,有了自己的家,在另一方天地间恣意挥洒他的青春与才华。母亲兼顾着医院里的日夜班,精心营造他们的小家。姐姐早我一年出生,体弱,于是在一次回安仁省亲的归途中,父母留下了襁褓中懵懂的我。从此世界分两边:父亲母亲和姐姐成了“他们仨”,而我与奶奶爷爷成了另一个“我们仨”。
奶奶除了不能给我一个“妈妈”的称呼,其他的从不缺少,甚至更多,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缺少爸妈的日子与别人有何不同。寒冬腊月,从学堂回来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路,路的两边都是农田,广阔的田野上空北风呼啸。小小的我背着书包冻得咧嘴大哭,奶奶总是在我放学途中的路口候着,一边笑着擦去我的眼泪,一边把我通红的手藏到她的怀里。日久天长,那刺骨的寒冷早已忘却,只留下怀中的那份温暖,那份温暖融化了我身上的冰霜,也融化了经年以后生活中许多不快。
与奶奶爷爷在一起,所有的日子都是人间四月天。那屋后的兰花,那屋檐滴答的落雨,那案几老花瓶里插的杜鹃,甚至那嗡嗡钻木的黄蜂和吱吱作响的老洋门,所有和我们仨有关的一切都打包成了记忆,在不经意间温润着余下的时光。最喜欢满天繁星的夏夜。晚餐一过,奶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牵着我去消暑。走到晒场,那里有着一群同样年纪的爷爷奶奶,他们谈着山海经和诸葛亮,我就数着满天的星星,在奶奶手中蒲扇的清风里,也在他们的故事中沉沉睡去。
奶奶炒得一手好菜也会谋事,家族中有一些纷争和不快,也总是请她出面调和。但她却不擅长针线,我稍懂事后,很是羡慕别家女孩儿身上的毛衣——红红绿绿,又带着千姿百态的花。奶奶不会,奶奶只能戴着老花镜勉强织出一件平针的毛衣,见我羡慕不过,就央求邻居的姑姑姐姐们给我织几件。在她的心里,别人有的东西,我又怎可以亏缺?奶奶最喜看书,我也很爱听她说故事,可我却从未听她讲自己的故事,真正知道她生活的不易已是在她百年之后,等我读懂她的苦,她却已化成墙上的旧照片,徒留下那熟悉的微笑,安慰着我所有的不舍和心痛。
相比奶奶,爷爷话不多,就像他作战时留下的老牛皮军包一样沉默。从我记事起,他只是一个给我做木头小车的老人——那种靠手脚并用才能滑行的木单车。木头小车给我带来的兴奋和欢愉能冲出大洋门以外。
平平无奇的土豆竟可以做成美味的酸辣土豆丝,这种惊喜也是爷爷带来的。那份酸爽冲击着我经年来乏善可陈的味觉,一度成为我菜桌上的最爱。而这份毫无遮拦的喜爱明显让奶奶有了几分醋意,她总是一边指责爷爷的土豆丝炒得太生,一边轻柔嗔怪“囡囡乖,别多吃,肚肚生虫虫”。我们仨的矛盾经常来自于我的贪吃,爷爷的纵容,奶奶爱意的絮叨。这就是“我们仨”,琐琐碎碎的我们仨,平平淡淡的我们仨,我以为的安安稳稳、长长久久的我们仨。
这样的我们仨,也有尽头。因为升学,我像浮萍离开老屋,回到了父母身边,在那里,能吃上我最爱的冰淇淋,能坐上别人羡慕的吉普车,能随意进入大戏院和电影院,我也终于有了与其他小孩一样年轻的家长,有会织毛衣的妈妈,有会做包子和各种各样好吃的爸爸,有可以和我一起玩耍的姐弟。然而,他们十多年的缺席终究让我们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待我如贵宾,而我敬他们于三尺外。当初小小的全家福里是没有我的一家四口,以致不管以后如何重拍,我似乎总把自己远远隔离在他们仨以外。
何为家乡?何为归途?这是我读高中和大学时依然常常存在的疑惑,直到更晚,我才渐渐明白其实我拥有更多——我确定,陪我度过童年的、那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是我的家。而我现在拥有的,同样是我一辈子都在寻找,一辈子都想拥有的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