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的圣诞节,鲁迅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参加文艺会,发表了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指出如果只有自由的口号而没有生存的能力,出走的娜拉的结局无非两个,要么堕落,要么回来。整整一百年过去了,娜拉出走后怎样?陈慧给出的答案里,没有堕落,也没有回来,而是获得了自由,空前的自由。
一个自由的女性 拥有很多可能
独立女性陈慧 |
■记者张浩呈
陈慧有多重身份,日常她在宁波余姚梁弄菜市场推着小车贩卖小物件,菜刀、蟑螂药、苍蝇拍、马桶刷……什么都卖。闲下来时,她会读书写作,并已经出版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世间的小儿女》两本书,反响都不错。《世间的小儿女》出版后,还入围2021浙版好书年度榜、2021文学报年度好书榜评选,但她并不想冠上作家的头衔,她多次强调自己始终是一个“三道贩子”。
一边是摆摊,一边是写作,巨大的身份反差,让更多的人开始关注她,人们惊奇于庸常的市井之中,还有一位女性游荡在文学的世界,独立突兀。人们喜欢这种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在她身上投射自己的期许和羡慕,将她的生活浪漫化。但陈慧否认这一切。不美化、不矫饰,不把写作看得很高,“做小贩的收益祭拜了我的五脏庙,写文章的愉悦丰富了我的闲暇时光,二者的作用并无区别。”
设身处地地想象和解构女性处境、难处和苦处
陈慧拒绝建构、拒绝虚高,她粗粝而鲜活,一旦你准备给她冠上什么头衔,她会立即否认,并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构。她也并不把写作看得很重,在日常生活中,写作被她排在摆摊、睡觉之后,“写作没那么重要,兴致来了就写,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没有计划,没有任何预谋。”
当被问到日常摆摊是否为她写作收集素材提供了一个绝佳窗口时,她连忙否认:“摆摊是为养家糊口,没那么美好,这是我的立身之本,我就是一个‘三道贩子’,之后才是其他。”陈慧写过很多故事,大多是根据身边人的真事改编而来,但她从不会为了写作而主动去打听,“他们主动来跟我讲,我会认真听,只要来跟我讲,我就可能写进故事里。”
陈慧写过许多小人物的命运,底层人的悲欢和内心洪流,记录了在现实生活中种种看得见、看不见的悲喜。陈慧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活得容易。
几年前,陈慧写过一个故事,关于20年前发生在苏中乡间的一起凶杀案。一位村长趁着夜色,潜入屠夫家和屠夫老婆幽会,两个人正浓情蜜意时没料到屠夫突然折了回来。电光火石间,村长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气红了眼的屠夫连捅了十来刀。偷一段情,赔一条命,毁了两个家庭,很多人会扼腕和叹息。不同于人们唏嘘男人的命运,陈慧更多想到的是凶杀案中这个女人的命运。村长付出了四十出头的生命代价,失控杀人的屠夫被判了无期,一堵庄严的高墙把他与飞短流长远远隔开。那个处于风暴中心的女人只能孤岛一样地活着,无路可逃。那两个撇下她而去的男人,从此成了她心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持久而残忍地投射在了通向她余生的漫漫长路上。
这样的故事,在陈慧笔下还有很多,《十六响》中的“秋月”,当那个他淡淡的笑容永远镶在相框里,她的世界不知将怎样继续,只剩下十六响回荡;《菠萝头》中的“宝镜”,中风后还要拖着半残的身子来到菜市场谋生,最终变得疯疯癫癫。同为女性,很多时候陈慧会把目光投向女性,会设身处地地想象她们的处境,她们的难处和苦处,这似乎是她作为女性的一种自觉。“我在菜市场,每天接触大妈、大婶、小媳妇,有无数可供我写的故事。”
生活中有裂痕,写作于她,是出口,更是陪伴
陈慧书写的冲动产生于对自身处境的觉察: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出现了裂痕。
26岁前,陈慧的人生一直在江苏如皋度过。小时候被人抱养,少年时返回亲生父母身边,高中毕业后突然染上顽症,缠绵病榻多年。27岁那年,经小姨介绍,陈慧从苏中嫁到了浙东山区——余姚梁弄。但婚后生活并不如当初想象的那般美好,“当时我什么都不懂,觉得自己这么乖又听话,别人就自然会对我好,但我想错了。”
裂痕也出现在生活中各个角落。首先是语言,语言是融入一个新地方的敲门砖,从领会到熟练运用梁弄方言,陈慧花了三年左右的时间,除了少数音调有细微的偏差,最后她基本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但尽管努力融入,她发现自己永远是这里的局外人。“这里没有我的童年,没有我对过往的回忆,没有千丝万缕的亲友关系,当我在这儿开口讲话,总有人试图用蹩脚的普通话来提醒我外乡人的身份。这里于我,是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乡,而住在别人的故乡,始终是一件不很踏实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没有“自由”,就连最简单的吃饭都没有选择权,“寄居在孩子奶奶屋檐下的九年,没有话语权,没有选择权,不管爱不爱吃,都只有服从。”
婚姻不平顺,内心孤苦,写作成为异乡生活里的一道出口。2010年,陈慧花2600块钱组装了一台电脑,趁着孩子上幼儿园的空闲时间,在新开的QQ空间开始写作,写些“没头没脑的句子”。
“那样写作有意义吗?有意义!因为我发现写东西的过程中,那些长久徘徊在心头的烦恼与辛酸都烟消云散了,我不难过,不痛苦,不抑郁了。”陈慧说,写作于她,是出口,更是陪伴,是日常生活的轻拿轻放。
“清醒”都是磨出来的
在采访中,陈慧不愿过多地谈论她之前的婚姻,“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是非曲直我不愿意多讲,孩子看到了,会对我有意见。”尽管如此,这段婚姻,却结结实实改变了陈慧的命运。
陈慧说自己在娘家的时候,衣食无忧,被家里保护得很好,但在这段婚姻里,自己被逼着成长,“很多人觉得我过得清醒又聪明,但我的这种清醒和聪明都是磨出来的”。
身体的病痛、生活的重担、婚姻中的一地鸡毛,当生活开始露出它的爪牙,陈慧被逼着仓促上阵。在这过程中,她身心俱疲,饱受折磨。苦难让陈慧成长,但陈慧并不感谢这份苦难,如果有选择,她说自己宁愿做一个“小女人”,男主外女主内,丈夫在外遮风挡雨,扛起家庭的责任。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幸运。“婚姻的价值不在物质上,更多地是在精神上相互扶持,好的婚姻,是两个人并肩作战,携手向前,是两个人的努力,而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陈慧并不避讳被称为“传统”,在她看来,女性自尊、自强、不依傍、不屈服,并不意味着不可以享受幸福。陈慧觉得,如果女性的“独立”在婚前,那无疑是又美又飒,如果女人结婚后,丈夫手脚健全,她却被动地承担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家庭重任,那这样的“独立”是妻子的悲哀,是丈夫的耻辱,是婚姻的恶意盘剥。
尽管自己走出了婚姻的“围城”,但她并不鼓励女性盲目“离婚获得独立”。在她的公众号“陈慧家的后花园”中,经常会有女性读者发私信给她,求教婚姻中各种的问题,她也愿意分享自己的观点,“离婚很简单,离婚后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验,如果你过不好,离婚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巨大到空旷的自由
离婚后,陈慧获得了巨大的自由,她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早上摆摊,中午睡觉,下午阅读写作。“晚饭天天花开两朵,我给吃饭的人焖米饭、炒菜,自己则煮一锅粥,配一碟子霉豆腐。”有时候,她会骑着一辆铃木125摩托车去进货,这是一辆男士摩托车。陈慧说,女人骑这款摩托,在梁弄数不出四个。每次骑过,循着声音,可以看见一个女人骑着摩托挂满大包小包,鼓鼓囊囊,人们就会知道是陈慧进货回来了。
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很美,但只有陈慧自己知道其中的艰辛。“摩托车跑起来,阴险的寒风还是抓住一切缝隙往我的身体里扎。天还是黑的,我不紧不慢地尾随着我的车灯,开下去好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一辆车。黎明前的巨大虚无感包裹着我,仿佛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一束牵引着我前行的光。”
尽管如此,陈慧认为只要一个人的心不苦,无论他处于何种境遇,永远都不辛苦。日本女性主义者上野千鹤子在一次对话中说,“所谓自由,就是有选项。人生中有选项,对于女性来说非常重要。”陈慧看重这份自由,在一篇文章中,她说:“我写字十多年,出过两本书,在名声鹊起时,有大的平台来邀我做网红,有热心的人来催促我借机转型,但是我没有。不是我清高,不是我不爱钱,只是比起前两者,我更热爱自由——一份独属于我自己的自由。这种自由简直巨大到空旷,我可以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